晨曦悄悄攀上窗格，向屋张望着，生怕惊扰梦中人，却沮丧地发现早被抢了先。从床上传来的衣服与床板磨擦的窸窣声，尽管轻微而克制，但在朦胧的晨光里，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无比。
那是母亲在做晨练十分钟。
因为要照顾少年上学，祖孙三人一直就挤在一间老屋里的一张大床上睡觉。我常常夜班，清晨正是刚睡着的时候，母亲当然不忍吵醒我；少年正长身体的时候，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当祖母的更是舍不得吵着外孙女的。于是母亲的动作常常在这诸般的不忍和不舍中变得拘束、走形，然而这并不影响每一个细节的完成，重复20次便是重复20次，屏息一分钟便是一分钟，丝毫不差，不多也不少，从开始到结束正好十个动作十分钟。然后，悄悄起床，做早课，料理早餐，收拾家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一晃十几年过去，母亲从没有中断过她的晨练十分钟，别说在这般憋屈中从没有放弃过，即便是外出旅行，在火车上她也要坚持做完所有的动作，方才开始新的一天旅程。没有抱怨，也没有借口，更没有炫耀，只有每日清晨时分从没停止过的窸窣声。
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在病床前端茶递水，不曾歇息过；父亲去世后，母亲开始照料我和女儿的生活，从早到晚，忙得没有空像广场大妈一样可以跳操舞剑、打球快走，可以有着花样繁多的健身项目。她只有晨练十分钟。
母亲七十有余，精神矍铄，体检除了身体削瘦，各项指标均正常，医生十分惊讶，母亲每每说这都归功于晨练十分钟。
是不是归功于晨练十分钟，我不知道，但母亲开始晨练十分钟的原因我记忆深刻。彼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初入江湖，已经退休的父母便从江南远道而来照应我的生活。青岛的早春寒意陡峭，让习惯于倘佯在醉春风中的江南防不胜防，父亲脑梗了。托关系办入院，四处筹借医药费，哈欠连天的守夜，惶恐无助的泪水……母亲在目睹了她的女儿在人前人后的狼狈后，对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说，咱们得学会照顾自己，不能再给孩子添麻烦。
母亲开始关注报刊杂志电视上各种养生资讯，有一天就在我当时就职的报纸的健康栏目看到一则小文章介绍晨练十分钟，早上起床前十分钟练好十个动作就能照顾到全身的锻炼，这对于向来不惜自己力气的母亲来讲，不需要专门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地去锻炼，也不需要额外地花费，只需要提前十分钟醒来，在别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一切搞定自己，真的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母亲一开始记不住全套十个动作，便让我用初号字、A3纸打印出来，贴在她的床头。又让我复印很多份，送给亲朋好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问候语不是“你吃了吗”，而是“你今天晨练十分钟了吗”。再后来，渐渐地没有了问候。再后来，父亲去世了。再后来，母亲一个人晨练十分钟。在拥挤的大床上，一下一下，绵里带刚，尽量不碰到旁边的外孙和女儿。我在想，外孙女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份来自祖母的克制的爱呢？外孙女酣睡的面容上，嘴角微微呈现着笑意。
曾经我在网络里加入坚者计划，企望用抱团的力量监督自己长久地坚持某个项目。
母亲不会现代化通讯，她参加不了坚者计划；母亲也没有时间呼朋唤友，她只是一个人醒在黎明前，操持着自己的信念。
母亲的信念很简单，那就是照顾好自己，不要给孩子添麻烦。母亲的信念很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十分钟，但这十分钟的厚度和长度，因为凝结着一名为人母的爱和深情，竟是可以与生命等同的。
这便是母亲的晨炼，也是一个关于坚持的故事。坚持，有时并不仅仅与毅力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