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这样的夜晚,母亲收拾完碗筷后,就会坐在那台缝纫机前,借着油灯开始缝纫。缝纫前,母亲先是“认针”。晃动的灯影下,母亲弯着腰,她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像一张被烟熏暗的年画。她把头垂到和针眼平行位置,眯着眼,瞅准针眼,用拇指和无名指捏住线头,把线头送进针眼,另一只手从针眼一侧接过线头,轻轻一拉,一个“穿针引线”的过程就完成了。很快,屋里便传出缝纫机“咔嚓咔嚓”的声音。
在站前街,我家是最早有缝纫机的家庭之一。那是一台上海生产的脚踏式缝纫机。在那间小屋里,我常常放学后一次又一次地轻踩那个踏板,听转轮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慢慢安静下来。那年月,人们衣服的颜色比现在单调得多,不是灰便是蓝,要不就是黑色。人们的表情常是怯懦或者麻木的,有着明显的时代印记。
那些年,缝纫机是我们家的一员。因为生活贫困,母亲用做衣服挣的钱补贴家用。母亲心灵手巧,有一手好缝纫活,是站前街有名的裁缝。周围四邻八舍的乡亲宁可多跑点路,也要找我母亲做衣服,而母亲不管人家给钱多少,只是和蔼地答应着。所以,母亲的缝纫活儿一直不断。母亲做衣服时先要用软尺量尺寸,再按照尺寸,用纸剪出一个衣服样子。方法虽古老,却用尽心思,属于典型的手工定制。母亲白天去车站打杂工,晚上把家务事料理完,就坐在缝纫机前暗淡的光线下,不断脚踏缝纫机。我和弟弟每天都在“嗒嗒嗒”的声音中入睡。半夜醒来,常见母亲仍然在油灯下做衣服。
那些年冬天特别冷,车站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在那些寒冷的冬天,母亲悄然立在灯影下,不断用手丈量着我们的身体,合计着春节得多扯两尺粗布,兴奋的眼神里含着几分愁绪。小时候,我们最盼的就是过年,每逢过年都有白馒头吃,还有新衣服穿。那些日子,母亲是最忙碌的,白天准备年夜饭,晚上还要为我们赶制新衣。越近年关母亲就越忙,她的眼里充满血丝,却依旧满是柔软温情。
逐渐,我们开始去商场买衣服穿,来找母亲做衣服的人也少了。那几年,母亲的角色发生了转变,她由一个受人敬重的老裁缝,变成一个儿子们的“煮饭婆。”我们家经常来敲门做衣服的人消失了,那个有名的裁缝渐渐被人淡忘。这时,母亲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惆怅、几分失落,虽然她不说,但还是看得出来。她的地位如同那台立在房间角落里的缝纫机,显得异常孤独。
母亲去世后,我把老房子卖掉了,一些杂物送给邻居了,只把那台缝纫机带走了。从它那斑驳的机头和漆皮脱落的机架,再到步履沉重的机轮,都可以看出它的苍老。
那台落满尘土的缝纫机、那些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有衣服上反复补过的补丁,都布满了母亲的手纹和温度。
(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