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故乡的时光很慢,像黑白电视里的特写镜头,一挥手、一转身,看得真真切切。
芦花鸡在草垛边不停地“咯咯哒”,从春天叫到秋天,也从草洞里唤出了一群毛茸茸的鸡仔;大堤边的老水牛低头吃草,抬头反刍,就像疲惫的中年人,在忙里偷闲中,回味往事;奶奶挎着菜篮,隔着篱笆,和五婆婆聊起小秋的紧身裤,像裹粽子一样,多难受啊;在村口,奶奶喊住赶集的三姐,让她帮忙买一捆大号棉线,要白,要接头少。
邻居家有棵老槐树,根部像岩松。树洞里,一群蚂蚁在搬家,树梢上,喜鹊欢快地叫着,很快,树上又多出一只。没错,是两只黑白色的花喜鹊,不是灰喜鹊。闭上眼,我几乎猜得出它们是在说话,还是在吵架。奶奶站在厨房门口喊我的小名时,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对毛毛虫装出作呕的表情,倒退着回家。
傍晚,村里唯一的电视机搬到了稻场。我捧着碗,坐在地上,等待蓝精灵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电视还没开台,只有撑满屏幕的台标,背景音乐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小锋问,明天我们去裤子塘摘莲蓬吧。虽说裤子塘的水很深,但莲蓬大,藕也甜。我看了一眼西边天空逐渐黯淡的晚霞,朝小锋用力地点点头。
插秧时,学校照例放七天农忙假。农活的排单早被当过会计的父亲写在日历上:初一去大伯家割谷,初二来我家插秧,初三到小叔家脱粒,小孩和老人在家准备早点、夜宵。小叔不务正业,喜欢打鱼摸虾,到他家帮忙时,不是没有耙子,就是没有扁担。母亲自言自语,每年帮他搓草绳,把他惯坏了……唠叨过后,母亲心情格外舒畅,比干自家的活儿还卖力。我家有些穷,奶奶就去隔壁借鸡蛋、棉籽油,末了,还不忘给邻居捎去几块油炸面疙瘩。奶奶说,六爷借我家的石碾,送来了番薯和南瓜,还给牛儿煮米汤喝呢。
北风呼啸而来,村庄进入冬眠。货郎的小锣敲醒了时光,新媳妇、老太太纷纷钻出屋子。这边是塑料纸、鞋底、鹅毛,那边是橡皮筋、洋线、绣花针、樟脑丸。以物换物,一派原始景象。货郎刚走,炸爆米花的黑老头来了。头炮不要钱,权当打广告。最后一炮也不要钱,只求一碗果腹的粗茶淡饭。趁着炉子里有火,还可以帮你烤红薯、炸蚕豆什么的。
年底,村长吹着口哨,扯开嗓子喊开会。门前的池塘十多年没干过,这次照例请胡圣祖湾的打鱼队,他们的网多,技术好。夜里,晒谷场上摆满白鲢、花鲢、鲤鱼和草鱼。老人们早就一堆一堆地分好,也不称,感觉少了,加几条鲫鱼、翘嘴白。煤油灯下,人影晃动,仿佛邱小湾稻场上的皮影戏。
今天,太阳能、互联网、数字电视……这些色彩斑斓的时代饰物,正装扮着故乡的每一个角落。刚才,发小在微信里叫我去网上下象棋,我们是邻居,两家的直线距离仅四米远。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两个瘦小的少年,头顶老式门框,齐唱罗大佑《光阴的故事》的情景,不觉热泪盈眶。
(胡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