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沟底只剩下浅浅一线的水了,刚过脚踝深。不多的水草已经裸露出细白的根部。水很清,沉积沟底的泥沙上的波痕清晰可见。一群小鱼,就在这清且浅的水中游戏,无忧无虑,轻轻松松,自由自在,正是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它们真的不知道:这水太浅了,再有三两日的晴热就会干涸;这水太清了,擅于攫取的人类很容易就会发现它们?
它们真的不知道,它们恐怕就不会往这里想,如果它们真的也有思维的话。正如树长在泥土里,鸟飞在蓝天上,水不就是让鱼儿们游戏的地方么?而既然有水,它们为什么不可以自由自在地游呢?何况,它们只是一群小鱼啊,来到这看似清纯的世界恐怕只有三两个月,没有有经验的父母长者率领它们。它们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似乎任何一点外来的侵袭都可能使它们夭折。而它们由一颗颗小小的卵粒长成了如今的飘柔缎带的样子,它们无疑是幸运的。没有经历过坎坷波折,心中没有痛苦、危险的阴影,它们只知道游戏、只知道享受快乐生命。它们排成雁阵一般,拉着长长的行列,仿佛有着什么约定、应着统一号令似的,一并朝着一个方向无声地滑行。它们圆圆的眼睛亮在清澈的水里,纤尘不见,一如无邪的孩子。一根水草、一颗突出的泥块,又使它们悄无声息地画个圆孤,转过弯来,向着另一个方向游去。依旧是不慌不忙、自由自在的样子,仿佛这蓝天丽日下的澄明世界是一片果真宁静祥和的乐土,全然不知一双惊喜的、热切的眼睛正盯视着它们。
那是少年的我的眼睛。
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去来,我是沿着通向田野的道路往村里走,右边是高高的水渠,左边是深深的水沟。不浇地的时候,水渠里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深深的水沟则有着说不清的诱惑。沿着沟边向前走,我果然就有了惊喜的发现:我看到了那群小鱼!不是通常在水沟、池塘里所见的三三两两、五只六条的散兵游勇,足足有十几条呢!而且排成那么整齐的队形!
我的惊喜还在于它们与众不同的品种:不是鲤鱼,不是鲫鱼,不是鲢鱼,不是青鱼……总之,不是鲁西南故乡常见鱼类的任何一种。它们形似带鱼,嘴巴却不像带鱼那么尖,薄而长的身子象白亮的缎带,在水中悠然轻摆。多么优雅、多么奇妙啊!这是对鱼类知识无多的我从那时到现在唯一见过一次的鱼,在我的平原故乡,连相似的鱼,如黄河刀鱼,我也从不曾见过,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种鱼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今天,无端地想起了那群小鱼,有了要写一写它们的欲望,行笔至时的时候,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真的,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在那条行人并不稀少的路边,是小小的我,而不是别的人发现了它们呢?是它们刚刚游到那里,恰恰被我发现了?而那条沟是那么长,水是那么浅,似乎不大可能。难道是上苍特意的安排,就为了我以后的、今天的忆想么?
然而,在当时,除了惊喜之外,我随之而来的欲念就是要捉住它们。水很浅,我完全有这个能力。我悄悄下到沟底,前堵后截,用两道小小的泥坝把它们围困在短短一线水域中,在一阵忙乱之后,很轻易地将它们捕获了。它们一条条柔顺地躺在我的手里,刚好跟我的小手一样长,如果是鲤鱼、鲫鱼、鲢鱼、青鱼,这么长就不算小鱼了,可它们那么单薄、柔弱,的确就是一群小鱼。它们的眼睛依然那般晶亮澄澈,一眨不眨,似乎忘了刚才的奔突逃逸,世界又回复一派宁静祥和了。
当我满心喜悦地把这些战利品捧回家中时,它们大都奄奄一息了,上面几条的原本润泽的鳞皮已经有些起皱了。那时一月难得吃上一次鱼肉的我心中毫无怜悯之情,急急地请姥姥给煎了吃。肉又嫩又细,格外香。那之后最初的几天里,肯定是会经常回味的,而再往后,这回味就越来越少,以至于无了。而今天,在焦躁无依和杂乱高声中,我让自己躲到童年中去,就忽然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来。那群奇异的、缎带一般白亮的小鱼在眼前栩栩如生地游动着。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童年的天真无知好还是不好?要是今天,我该怎样做?我会怎样做?(作者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