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立敏
1947年10月的一天，四叔从华北野战军二纵的新兵营分到5旅15团一营二连9班。班长对一个30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兵说，胡子，这个新战友由你带，出了岔子找你算账。胡子抬起眼皮应道，中！接过四叔的背包说，反正一个锅里摸勺子，吃干饭。四叔仔细打量了他：中等个头，方脸庞，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一脸黑黑的胡楂，在一群20多岁的青年战士中，显得有些扎眼。
四叔发的枪是一枝没有膛线老得掉牙的汉阳造。胡子的是一枝蓝光铮亮的79“中正”式步枪。四叔想拿过来瞅瞅，胡子一把夺过去，像宝贝似的用袖子擦擦说，枪不能乱动，标尺都定好的，用时轻轻调调就中，一动打起来就没准头了。四叔抱怨说，俺这枪也太老了，咋打敌人？胡子不屑地说，抢去，上国军手里抢，俺就是从他们手里抢的。他舞弄着手里的步枪说，别看它没日本“三八”式长，可准头比它强多了。俺从前使过“三八”大盖，比不上“中正”式轻快灵便。
10月11日，解放战争史上有名的清风店战役打响。四叔的部队在徐水县的麒麟店、芦草湾、北张村一线阻击南下救援之敌。头一回上战场，四叔既兴奋又有几分紧张。挖好战壕后，胡子蹲下吸烟斗，沉稳得好像不是大战在即，而是劳作的间隙歇息。连长用望远镜向阵地前瞭望后，大声喊道，敌人上来了，听我命令！头一回参战的四叔感到好奇，从战壕里探头向前望去：他看到像一片蝗虫样密密麻麻的国民党士兵向我阵地扑来。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战前的静寂，胡子猛地一把将四叔拉进战壕里。四叔的帽子被子弹穿了个窟窿。许多年后四叔回忆起那次战斗说，要不是胡子眼疾手快，我的脑盖就让人家揭掉了。当时四叔惊得脸色煞白，胡子瞪着眼睛呵斥，趴下，扒开个豁口瞄准了……
连长一声枪响，胡子一枪将冲在前面的大个子敌人撂倒，他几乎弹无虚发，枪枪毙敌。四叔搂着汉阳造也开了火，可总打不准，瞄的身子打的是腿。进攻的国民党兵在后面的军官督战队威逼下像潮水一波波冲上来。眼见离阵地愈来愈近，连长喊，手榴弹！投弹是四叔的强项，参军前在村里当民兵时练过，扔的既远且准。白热化的激战让这个刚入伍的青年战士忘记了害怕，只有一腔消灭敌人的热血在胸中沸腾。四叔套上拉环向敌群投去，浓烈的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战友们急风暴雨般甩出数枚手榴弹后，敌人丢下一片尸体退下去……
战斗打得残酷胶着，四叔的部队顽强阻击了救援清风店的敌军，我华北野战军集中优势兵力全歼国民党3军共1.7万余人，并俘获敌军长罗历戎。
战斗结束后，四叔缴获了一只崭新的“中正”式步枪，让他爱不释手。班里开战斗总结会，班长首先表扬了胡子，枪法准，消灭敌人多。对四叔既表扬又提出批评。头一回参战，勇敢有余，机智不足，不是胡子眼疾手快就“光荣”了，当然胡子这个师傅也有责任。
胡子大号胡正山，河北行唐人，在国民党29军大刀队干过，参加过喜峰口战斗，用大刀砍过鬼子的头。有一次战斗负伤与部队走散。为混口吃的，他又当了国民党兵，1946年被俘，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清风店战役结束不几天，部队里开诉苦大会。会场在一个村公所的院子里，华北平原10月里的天气已有了几分寒意，会场的气氛却很热烈。四叔不知道为啥部队里要开诉苦会，问胡子。他神秘地眨着眼睛说，又要打大仗了。四叔问，打哪儿？他说，石门（石家庄旧称）。
随着台上战士义愤填膺的诉说，胡子闷头吧嗒开了他的枣木烟斗。指导员大声喊了嗓子：胡子，来上台也倒倒苦水！他吭嗤了一会说，俺没啥说的。
指导员说，别撑了，俺知道你也是个受苦受穷的，说出来心里敞亮。胡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朝鞋底上敲敲烟斗上了台，说他是被地主老财逼得当兵的。那年他18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去东家借了两升谷子。第二年东家让还两斗。他气不过，争竞起来，东家放狗咬他。他抡起镢头，砸碎了狗头，还砸断了东家的一条腿……
诉苦大会后，胡子仿佛变了许多，话多了，人也勤快了。原先在驻地起床后，睡过老乡的门板他是从不动手上的，话他都懒得说，向四叔看看，四叔就得赶紧上上门板，更不用说给老乡家挑水扫院子了。这些活只要他使使眼色，四叔就得麻溜溜地干。打这以后他都主动抢着干，睡觉前还为战友们端来热腾腾的烫脚水，找来马尾给新战友穿脚上的血泡……
有一天部队行军到望都县一个村子宿营。胡子找到连长说请假去后街一个老乡家还斧子。连长一头雾水，说咱们刚到，你又没借斧头，还啥斧头？他垂着头说，在国民党军队时在这个村子驻过，借老乡的斧子劈劈柴，劈完就随手扔了，这会儿觉着得还！指导员拍着他肩膀说，好！那就去还斧子！我和你一块去！胡子找到村里的铁匠铺，用平时省下来的津贴买了把斧子，和指导员一起敲开了当年借人家斧子的老乡的家门。说明来意后，老乡感动地说，还是共产党的队伍好啊！
指导员让文书把胡子这件事写成新闻稿，给了华北野战军二纵队的《前进报》（油印），不几天就发表了，一下子胡子成了名人。文工团漂亮的女战士还来采访他，把他的事迹编成了快板书，在行军路旁打着竹板演唱。
石家庄解放后，1949年3月他们转战山西，参加了解放战争史上惨烈的太原战役。4月20日，攻城部队在强大炮火支援下，采取勇猛穿插、分割包围，迅速突破守军防线，相继占领了外围阵地。24日凌晨，攻城部队用重炮猛烈打击后，对城垣发起总攻。四叔的部队首先由小北门东侧突破进城，展开巷战。四叔与胡子并肩作战，相互掩护，打击敌人。蓦然，一个墙角掉出两块砖，子弹从敌人暗堡喷着火舌射了出来，胡子猛扑上去，用身体压倒四叔，自己却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任凭四叔怎么呼唤他已没半点生息。另一个战斗小组的战友将手榴弹塞进了敌暗堡。四叔红了眼，端着枪冲了上去，一颗滚烫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许多年后，回忆起那场战役，四叔仍心潮难平，说是胡子救了他一命，要是胡子活着该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