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以后,空气里的味道立时就不同了。
只身走在乡野,土腥味不见了,落叶的清香,草籽的熟香,村口烟囱里冒出来的草木灰的香和夹杂着些许锅灶里饭菜的香,是乡郊独特的味道。这味道胜过繁花似锦的春日,太腻;也赛过浓荫满树的夏日,植物们太喧嚣;秋日,又多少有些伤感。还是初冬好,落叶进行到中场,草木在走向沉静,空气也在慢慢平复自己的火气,深深呼吸,满鼻腔都是清爽的味道。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踱步到小河边,河水也不像春日那样哗哗地宣泄自己的心事,放缓了许多,清澈了许多,像一个人走到了暮年,目光愈加清澈。河床的温度是他的智慧,在晨光熹微的时辰,微微地散发着热气。一个人与一条河,在初冬实现了神交。伸手去摸初冬的河水,初感是冷的,再摩挲,已然有了温温的感觉,这样的慢热,不那么容易接近,却又是那样的耐处。
想起早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在初冬,一般是要去田里割红薯秧。初冬的红薯叶从青碧转向淡紫,藤蔓长得也粗壮了许多,这时候,把红薯秧割下来,就可以用牛犁把下面的“潜伏分子”翻出来了。新翻的肥硕红薯带着根茎的香,与泥土的浑然之气融合在一起,温暖的,沙棱棱的,也是厚朴的。洗净红薯,加水,放在锅内煮,食物的甜香至今想起还让我垂涎。
煮红薯一般要烧豆秸,或者是玉米秸。秸秆在用火舌舔着灶釜,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有时候,玉米秸稍稍潮一些,前端燃烧,后端会汩汩涌出一些汁液,滚烫滚烫,有一些甘蔗汁一样的气息。用秸秆做饭,是乡间人对待庄稼的独特祭奠方式,这样的方式,有很浓的仪式感在里面,最关键的,草木灰还是最好的肥料,取之于田,用之于田,真正的“道法自然”。
草木灰可以用来做南瓜笋。作为皖北地区的特有美食,南瓜笋其实和“笋”没有半点关系。嫩南瓜切成弯月状的薄片,用冷却的草木灰包裹一下,直接放在院子里用簸箕来晒,草木灰吸纳了嫩南瓜的水汽,又让它不易变质,这样随着日照和风的蒸发,逐渐干燥卷曲,就做成了南瓜笋。南瓜笋易于保存,每次需要做菜,用清水洗净,配以五花肉来烧,有淡淡的笋香,我想,这也就是南瓜笋名字的由来吧。北风愈加紧起来的时候,煨上一锅南瓜笋,五花肉与南瓜笋互为“辅佐”,嫩南瓜在锅灶之中有了第二次青春。
暮色四合,村口的树梢上会挂上一层轻纱状的云雾,若是在这时候从外面返家,会嗅到一股村庄的气息,清冽中透着干爽,似乎可以闻到树木枝条的味道,铅笔画一样的村庄,隐着狗吠,隐着母亲唤儿郎的亲昵,也飘逸着红薯片儿粥的香甜。
红薯片当然是去年陈下来的,因为现在才正是今年打红薯片的时候,红薯被翻出来,直接用“红薯推子”(一种制作红薯片的切割工具)嚓嚓地推好,切割成片状,洒在田里晾干,用来做粥,有沙沙的果香,这些来自土地深处的味道,最能带给人营养,也最能带给人力量。一碗红薯片儿粥,能带给一座村庄一夜好梦,吃红薯片儿粥的人,鼾声里也是透着酣畅的。
立冬以后,天地之间尘埃落定,世界一下子静谧了许多,这时候,我们也开始犒劳自己的味蕾,尽享这时令的味道。
(李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