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
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
文字诗情画意,如亲临其境,其实却是寓言而非事实。明末顾炎武说:“《庄子》书凡述孔子,皆是寓言,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明矣。今之杏坛,乃宋乾兴间四十五代孙道辅增修祖庙,移大殿于后,因以讲堂旧基甃石为坛,环植以杏,取杏坛之名名之耳。”
“杏坛”,乃庄子随口诌出的一个词,绝无可能是孔子专门讲学之所。但是问题是,这个不见于《论语》《孟子》,以及《左传》等与孔子相去未远的先秦诸子文献之中的词,后来却被坐实了。现在,真的有一个“杏坛”矗立在曲阜孔庙的大成殿前。而宋代以前,此处为大成殿,宋天圣二年孔子四十五代孙孔道辅监修孔庙时,在正殿旧址“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金代于杏坛上建亭,元世祖至元四年重修,明代隆庆三年改造重檐方亭。清代乾隆皇帝题匾,亭下还有金代文学家书法家党怀英篆书“杏坛”二字碑及乾隆“杏坛赞碑”。
孔道辅建杏坛,有《阙里志》所录孔道辅墓表的原文为证,这使《庄子》随意捏造的一个“词”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场所。
但是客观地说,孔道辅建杏坛,倒不是为了伪造历史,只是在把原先的大成殿北移之后,因为不欲毁其古迹,要在原迹之上有所建树以示珍重此地,就因缘庄子的“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之语,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所以,孔道辅建立的杏坛,是明白表示与孔子本人是无关的,他只是要以此坛给后人凭吊追崇圣人一个场所和寄托而已。而要把一个“寓言”变成“孔子杏坛设教”的“历史”,还得把这个后人建造的杏坛,说成是孔子之时即有其物才行。
这个工作,由孔子四十七代孙孔传完成了。孔传作于南宋绍兴年间的《东家杂记》是记录孔氏族庭历史的志书,其下卷中有《杏坛说》一文,释“杏坛”曰:昔周灵王之世,鲁哀公之时,夫子车从出国东门,因睹杏坛,逡巡而至,历级而上。弟子侍列,顾谓之曰:“兹鲁将臧文仲誓盟之坛也。”
这是“杏坛”由庄子寓言而演变为历史的最早努力。孔传坐实“杏坛”乃一孔子之时就有的特定之地,而非《庄子》所云的野外水滨任一杏花开放之地。虽然他也没有把杏坛当作孔子日常教学之所的意思,但是事情到这一步,剩下的就水到渠成,在公共传播领域,“孔子杏坛设教”,就此成了历史事实。后世授徒讲学之所,也就概称“杏坛”,甚至,现在我们把抽象的教育界,也称作杏坛了。
一个道家人物随口诌出的词,为什么能被坐实,一个虚构的寓言,如何竟然成为历史?其实原因非常简单:这个寓言,不是生活的真实,但却有着本质上的真实;不是物理上的真实,却是精神上的真实——它确实是孔子日常教学生涯的高度概括。
孔子的私学,与弟子切磋琢磨的日常生活,实现了人类生活有可能达到的现实与精神、物理与心灵的圆融。这种圆融,已经超越了物理之真与伦理之善,而达到极致的境界:美。真与善的纯粹之境,就是美。
庄子他用自己的文字,让这个美永恒停留:眼前春水,身后杏花,白云在天,落花依草,这虚构的一时胜境,从此成为一个民族永恒的灵境,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永在此境,弹琴歌唱,笑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