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美娥
赵春盛一家十二口——奶奶、父母外加八个兄弟姐妹。赵春盛排行老大,下面有四个弟弟四个妹妹。三代十二口人,共住四间土房。因此,赵春盛成婚时,做的是倒插门女婿。
那是1961年。
岳母家原住产芝水库库区李格庄村,属搬迁移民。赵春盛认亲、成亲之时,岳母家已响应政府搬迁号召,搬到库区外围的尖顶村,在那里搭起一个三角形的临时住棚。
岳母家无岳父,且只有赵春盛妻子这么一个独生女,还不是亲生,是女孩八岁时要来的。当初,岳父婚后不久参军,从此再无消息。解放后被划为“失踪人员”之列。岳母因此享受政府烈属待遇。这待遇具体为每个月三块钱,后来涨到五块,再后来涨到八块。
赵春盛结婚时,岳母身体尚好,娘儿俩都能劳动,加上这额外的几块钱,岳母家因此在村子里算是富裕户。但是移民搬迁最需要的是力拔千斤的男劳力,当然这一条正是岳母家所缺少的。
赵春盛记得岳母说过:她家属最先响应政府搬迁号召的。当时搬得早的,都得了“偏宜”——只要有劳力,家里的东西都可以搬出来。但,当时几乎每个村里都有那么两三家怎么都舍不得搬的。大坝已经合扰,水位上涨的速度快得惊人,加上当时突然天降大雨,那水眼瞅着涨上来,先是道路淹没了,很快屋子进水了,屋子里的东西都漂起来了。漂起来的衣橱倒了,衣服被子都倒在了水里;盛粮的瓮倒了,粮食都倾倒在水里。水里衣物、粮食、木头、家具、草垛、草堆、囫囵或不囫囵的屋顶,甚至禽、畜……东西都搬不出来了。
“故土难离啊!”赵春盛无限感慨:“岳母已经搬出去了。搬出去了也舍不得,又跑回李格庄,和书记商量,再搬回来。”
“李格庄不是库区吗?”
“是啊。可李格庄有个西耩,西耩的半坡上,已经住了很多不愿意走的。岳母就是看到西耩可以住人,才跑回去和书记商量,再搬回来。书记一口答应了。”
此时,岳母家里有了身强力壮的赵春盛,那情形就不一样了。赵春盛开始自己上山打石头、推石头,硬是靠自己一双有力量的大手,在李格庄西耩,帮孤儿寡母,盖起了一幢崭新的石砌房子。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水库里的水位,每天都在上涨,李格庄西耩半坡,眼瞅着无法居住。赵春盛一家,面临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二次搬迁。
“居住李格庄西耩半坡,是政府允许的吗?”
“不是。是村民自做主张的。”
“政府有补贴吗?”
“没有。”
“如果是政府允许搬迁的呢?”
“那个当然有。”
二次搬迁时正值隆冬。那时,库区里的原村落早已不见,西耩半坡通往外界的路也早已经成为一片“汪洋”。“汪洋”在隆冬的季节里,早已变成一片冰的世界。
赵春盛记得自己与妻子用手推车推着自家的磨盘小心翼翼走过冰面时,发现冰面上裂开一尺见方的裂缝。载着沉重磨盘的手推车从附近经过时,冰面上发出“嘎嘎”“隆隆”类似于打雷的闷响。
岳母家住临时搭建的三角形草披棚时,虽正值新婚,但赵春盛还是选择住在自己的“娘”家。“娘”家虽然人口极度拥挤,但毕竟是有门有窗当然也有炕的正统住房。“娘”家的四间房,赵春盛结婚时,父母为其收拾出一间,做为新婚洞房。其他十一口,住在两铺大炕上。男孩子们统统跑到奶奶的炕上,女孩子们都跟父母在一起。这间特别收拾出来的“洞房”,是一个“永久”性洞房,赵春盛结婚时,赵春盛夫妇住进去;赵春盛大弟结婚时,大弟夫妇住进去;小弟结婚时,小弟夫妇住进去。因此这间“洞房”是全体弟兄五个共同拥有的“洞房”。下一个结婚时,上面那个已经结了婚的,就得赶紧走人,决不允许耽搁了下面那个弟弟的婚期。
赵春盛面临第二次搬迁时,决定搬回二村去。当时政府的搬迁政策是:搬迁户愿意选择哪里定居,那里的集体组织必须予以接纳。
赵春盛的“娘”家是水集二村。赵春盛在村里属有作为青年,担任生产队小队长。当时的二村村支书是李功训。赵春盛说出自己想回来定居的意愿后, 李书记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当时,二村大队已经有了马车。李书记立即安排了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帮助赵春盛搬迁。
那时的马车,差不多等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轿车,真是威风凛凛。所不同的是,轿车只是以外观与速度见长,论起载重量,可成了“短板”。马车多能拉呀,一家伙简直能装下半个家当!那么大的载重量却不用人走一步路、不用人出一丝丝力气,真是又壮观又过瘾。
岳母家虽然有每月先是三元、后是五元、八元的补贴,显得比一般人家“殷实”。但经过两次搬迁,原来不多的家当,已所剩无几。原来微簿的积蓄,也早已变成李格庄西耩半坡上那幢崭新的石砌房。来到二村,李格庄西耩半坡上的石砌新房,当然没有办法“搬”过来,而赵春盛自己的“娘”家那四间房不可能住得下十五口人,赵春盛夫妻与岳母面临的最现实问题就是要另买或另盖住房。
好在,政府有搬迁补贴。赵春盛记得好像他们家领到了一千八百来块钱。这样,他们一家在水集二村落户定居。
这么短的时间内等于连续经历了大大小小三次搬家,再“殷实”的家庭,怕也早已相形见绌;再强壮的汉子,怕也精疲力尽……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来到二村定居的第六年,赵春盛妻子胃癌病故。其间,夫妻俩连生两个孩子都先后夭折。老大患暴发性痢疾;老二患血管瘤。妻子第三次一怀胎,便觉胃疼,去水集医院检查后,又去青岛医院检查,确诊为胃癌。胎儿是在患有胃癌的母体里十月怀胎的,出生后半年,母亲去世。
妻子一病故,剩下来的三口——老少三代,悲痛欲绝。尤其是岳母,怀抱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小外孙,简直痛不欲生,天天以泪洗面,每顿一端起饭碗,便有珠泪串串……两年后,岳母骨癌病故,也撒手归天。这原本并不囫囵的一家人,几年之间,只剩下赵春盛与一个二三岁大的女儿!
二村村民都知道:赵春盛对待自己的岳母,那真是一个好,从不惹老人生气。尤其是老人患病其间,想吃什么,赵春盛便为她买什么。听说猪肝能够帮助生血,赵春盛便让家里猪肝不断……直到现在,赵春盛本人每每提及此事,都会不加思索地道:“人家待咱好哇!一年到头,夏天热的时候,老人家就把热饭给你放在凉处凉着;冬天冷的时候,老人家就把饭给你放热处热着。一年四季,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都是凉热适宜。晚上,还不等上炕,老人家早早给你把被窝铺好了。”
那些年,谁家有点白面,都是很稀罕的上等的好东西。在尖顶村时,家里有一点白面,老人家也得留着,留着你来时做给你吃。那些年在二村,赵春盛是大队里的马车手——相当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轿车司机,“吃香”的很。可是,这活儿唯一的不好处就是必须得天天“上岗”,一天都不能耽搁。一旦耽搁,大队里肯定要另换他人——马车太稀有,不能让它闲着呀。
岳母骨癌其间,对他一遍遍叮咛嘱咐:不要因为她的病耽误了赶马车……“想想老人家这是什么心,咱在自己亲爹亲娘手里也没捞着这样的关照疼爱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对咱好,咱怎么能对人家不好?”赵春盛今年已是八十一岁高龄的老人,说起这些,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人家对你的妻子——那个‘捡’回来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闺女好不好啊?”
赵春盛同样脱口而出:“当然好哇!”赵春盛说:“有闺女才有女婿。没有闺女哪来的女婿啊!”意思就是说:岳母待女婿好,缘于岳母待闺女好。莱西人常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待闺女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女婿好!
这话一点不假。想一想赵春盛家这位可敬的老人的命运,令人不禁感慨万千——新婚不久丈夫参军,从此音信皆无。这位从别人家“要”来的闺女,一定是在她对丈夫的回归倍感绝望时才做出的决定。她对闺女好、对女婿好,除了本性的善良,另外也生生衬托出她内心对拥有亲人的渴望,对失去亲人的恐惧。
赵春盛后来又娶妻生子,他的第二任妻子,正是自己岳母在世时为自己“张罗”的。
赵春盛——这位饱经风霜的耄耋老人,如今生活很幸福。夫妻恩爱和睦,子女和气孝顺。赵春盛的面色健康红润,皮肤光泽细腻。从貌相上一望便知:这是一位幸福老人。
每个月的二十日,水集二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去村委会,领取村委会发给老人们的养老金——七十岁以上老人每人每月四百元,八十岁以上老人每人每月五百元。赵春盛虽“娘”家本来就是水集二村,但他也属于不折不扣的库区移民,因此又享受到一份库区移民所享受的待遇——每人每月五十元。
库区移民的这份待遇,可享受二十年。
赵春盛与所有同龄人一样,每每提及现在的生活,都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哎呀,做梦也没有想到,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