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坚
将军顶——响亮的名字,给人以雄关要隘的感觉。可是,那实在是座平平常常的山,海拔只有九十多米,在山岳地带根本算不上是山。它不仅低矮,而且平缓,顶上有一块园形平地,一条从青岛通莱阳的公路从其右前方通过。将军顶的腰部坐落着七八户人家的小村,村以山为名,叫将军顶村。烟(台)青(岛)公路就在这将军顶前通过,将军顶是莱阳城西南外围一可守的要点,过了将军顶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平缓浑圆的山头上有两座古坟,一大一小,大的像个小山丘,端端正正坐落在将军顶的最高点上,使山头的高度增加了好几米;小坟也不算小,有普通坟墓地里的大坟那样大。据说,大坟里埋葬的是一位将军,将军顶由此而得名,小坟里埋葬的是这位将军的随从。大坟上自生自长了一颗松树,浓绿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伞,坟前有一块土灰色石碑,大半人高,由于年代久远,碑文完全剥落,无从考据了,碑前有一张青石供桌。将军顶,名字虽然显赫,但过去鲜为人知,更不见经传,由于发生了规模浩大的将军顶阻击战,它才闻名齐鲁,正如新四军的黄桥决战使普普通通的黄桥镇一举成名而载入史册一样。这座山还有个特点,那就是清一色的黄土地,绝无一块像模像样的石头,地表层已结冻,修工事要用火烤,把表层融化,再挖下去。这层结冻的硬土,给挖工事造成了困难,但也为防守阵地带来好处,迫击炮打不透它。修工事时的景象十分壮观,夜里到处都是火堆,有点像夜空中的繁星。战壕、堑壕、掩体都挖好了,老乡们扛来门板以及各种代用品,铺在机枪掩体上,上面再堆上土。
1947年12月20日上午,一场大规模的防御战由39师拉开了序幕。39师毕竟由于部队较新、装备不好、战斗经验不足,战至中午,丢了好几个村庄。于是,敌人锋芒便直接指向将军顶一线阵地。
我感到压力很大,37师刚从一场厮杀中撤出来,只能做预备队。39师顶不住,38师首当其冲,不免势单力孤。我给许世友司令员打电话,建议9纵配合13纵作战。许司令员说:“不行!9纵伤亡太大,要下去休整。”
2纵他调,7纵在莱阳刚经过一周的苦战,9纵又拿不出来,只有靠38师在将军顶硬撑了。我打电话给张怀忠,叫他不要离开将军顶。张怀忠回答得很干脆:“司令员,我哪里也不去!”
12月23日上午8时,敌人首先实行炮击和飞机轰炸,然后出动三辆坦克,掩护一个营的敌人向将军顶一线阵地贺家疃冲击。“陈毅炮手”牟岗用该团唯一的一具火箭筒击毁一辆坦克,反坦克手杨久香又用炸药包炸断另一辆坦克履带,暂时制止了敌人的进攻。11时,敌人进攻兵力增至一个团,再次向贺家疃进犯,另以两个连在三辆坦克掩护下实施迂回,对贺家疃114团3营阵地形成包围。
我命令37师指挥110团1营由中小埠、38师指挥114团由将军顶同时反击,将敌击退。在敌人进攻贺家疃的时候,其一个营向117团坚守的陈家小埠进攻,被击退后复以一个团反扑,陈家小埠阵地失守。紧接着,敌以两个团的兵力进攻东小埠,我命令109、110团和116团一个营反击,歼敌一个营,迫敌退回陈家小埠。109团和112团,是全纵队的拳头力量,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动用这两个团的。现在,面对敌人集团冲击,我动用了一个拳头,而这个拳头在攻克莱阳战斗中刚刚使用过。
情况危急,敌人豁上了,大有非攻下将军顶不可的气势。我又打电话给许世友司令员,再次建议叫9纵配合我们一下。这次许世友司令员没做任何解释,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不行!只能倚重38师,倚重张怀忠了。我打电话给张怀忠:“你在哪里?”他说:“我在阵地上,准备立即回指挥所。”
“……”
张怀忠后来写了一篇《浴血奋战将军顶》,编入了《胶东保卫战》一书,文中对那一天的鏖战做了生动的记述:
“13时,敌人气急败坏地组织了第三次进攻。成群的敌人在炮火掩护下,分两路蜂拥而来,一股敌人从贺家疃村后突入我阵地,3营子弹、手榴弹全打光了,与敌展开了肉搏战,有的连拼得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工事都被敌炮火打毁了。经多次拉锯争夺后,我被迫放弃贺家疃阵地,从村子一侧撤出来。约15时许,李和堂同志(114团参谋长,在3营营长叶林海负伤后到3营阵地指挥战斗)突然跑到师指挥所急促地报告:‘师长,敌人占了贺家疃阵地,现在到了将军顶啦!就在你的头顶上,怎么办?’他边说边向上指着。‘好哇,到将军顶上将我们的军了,坚决把他打回去!’”
对于当时的情形,38师指挥所的成员都铭记不忘。师指挥所就在将军顶制高点背后几十米处,在山坡上挖了掩体,实际是挖了一个坑,师长张怀忠、政委张英勃、参谋人员以及电话兵、警卫员全在这个掩体里,那里是个炮弹打不到的死角。由于靠近制高点,参谋人员可以爬到顶上观察敌情,这样一个地方只要敌人一上山顶,想撤都撤不下去。面对这种惊心动魂的情形,张怀忠在他的《浴血奋战将军顶》一文中抒写了他们当时的决心与气魄:“我们的决心是,敌人打到营部,营部就是第一线;打到团部,团部就是第一线;打到师部,师部就是第一线!”
24日上午10时,敌人一个团在五辆坦克掩护下再次向将军顶和一侧的96.2高地攻击,我反坦克小组用火焰摆迷魂阵,趁敌坦克在火焰面前徘徊时,连续击毁和炸毁坦克,从而粉碎了敌人的进攻。
114团在将军顶阻击战中是立下大功的,他们挡住了敌人的冲击波,但自身伤亡也很大。为确保将军顶,38师以113团接替114团防务,114团改作师预备队。师政治部的干部战士以及部分勤务分队同志连夜帮助坚守将军顶的部队挖防坦克壕、搬运鹿砦、运送烈士遗体和负伤的同志。虽是夜里,但敌人的零星炮火仍不断地进行骚扰射击。
25日,阻击战的第六天,是战斗最激烈的一天。上午8时,敌人在炮火掩护下,以四个团的兵力冲向将军顶113团1营阵地。战至11时30分,部分阵地丢失。我命令112团副团长黄冠亭率1营和团特务连反击,收复了失去的阵地。
两个小时以后,敌人孤注一掷,再次反扑将军顶,形势危若累卵,整个将军顶周围都是敌人。113团3营营长蒋怀金把全营仅有的一百五十余人组成两个建制连,与副教导员分别带领着和敌人进行肉搏,蒋怀金光荣牺牲。在这个危急关头,113团副政委荣育德挺身而出赶到3营阵地,发出响亮的口号:“同志们,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住将军顶!”在他的指挥下,连续打退敌人4次冲击。当迎接敌人第5次进攻时,他率大家协同全团反击,战死在将军顶。他的死,化作了113团复仇的力量,他们以破竹之势把敌人打退。
现在两个主力团——109团和112团全都用上了,已经很危险了,敌人还是一个劲儿地攻,我做了万一顶不住时的准备。我命令部队反击,113团反击时,我到前面去看,敌人的炮火很凶,反击部队伤亡很大。一发炮弹落在我的旁边,相距十米远,是105榴弹炮炮弹,没有炸,在地上打转。同志们说:“你的命大。”
我再次向许世友司令员建议:派一个部队插进去。许司令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命令7纵一部和南海地方武装南下姜山集。7纵部队对敌侧后威胁甚大,还截获一辆美式吉普,吉普车上有两个美军军官。敌人正面进攻受挫,后路又被截,还把美国军官都给丢了,被迫于26日8时沿莱(阳)青(岛)路仓皇逃窜。我下令37师两个团和39师一个营侧击和尾追,叫他们追上一个连包围一个连,追上一个营包围一个营,不要赶羊式地平追,要一口一口地吃。至此,历时八天的莱阳保卫战胜利结束,也为胶东保卫战划了个句号。
胶东保卫战,我13纵队全体指战员经受了一场战火的洗礼,锻炼出一大批优秀的指挥员,涌现出众多的功臣模范,牺牲了许多胶东优秀儿女。作为我个人也经受了一次锻炼,三个多月转战,我像是度过了一两年。保卫战结束,我脱了顶,从额头两边向头顶上脱,虽然三十出头,那光秃秃的天灵盖,看上去像半百之人了。
四十年后,为写回忆录书稿,我七十几岁高龄时又登上将军顶,沐浴着夕阳,纵目当年炮火连天、杀声四起的战场,回忆以往的岁月。我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忽然从半山腰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将军顶村走出十几个人来,男女老少,兴高采烈地向我走来,为首的一个小伙子提着一个瓦罐,他们从我的随员那里了解到我是谁,便都来了。小伙子从瓦罐里舀了一勺米汤递给我,我喝了一勺米汤,老根据地群众还是那样质朴、热忱。一位七旬老人问我:“周司令多大年纪?”“七十多了。”“打将军顶,周司令三十出头。”“我们都老了。”我与大人、孩子一一握手,我走下将军顶,向老乡们挥手告别。接着,我又去看了莱阳烈士陵园。莱阳烈土陵园在城南十来里的地方,修得很好,有围墙,有松树。烈土墓也修得好,老远一看整整齐齐,我感到满意。一位管理人员陪着我从一排、一排的烈士墓前走过,也是二百多个墓,我没有找到荣育德烈士的墓。
荣育德,你在哪里?你以一身系莱阳决战之成败,竟也如同捐躯神童山的张子江一样,不知去处。耿耿英灵存于长天,寓于逝水。长天不老,逝水长流。
——节选自《胶东子弟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