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娥 孙永传
2018年10月,在产芝水库开工建设60周年之际,我们多次走访了产芝水库的建设者——已八十九岁高龄的林美玉老人。
老人身材偏矮、满头白发,但满面红光,精神矍铄。面对笔者,她娓娓而谈。听了老人充满深情的回忆,我们对“伟大的产芝水库、伟大的莱西人民”这两句耳熟能详的话有了更加具体感性的认识和理解。
清基
1958年10月17日,莱阳县和莱西县合并成莱阳县。10月22日,动工兴建产芝水库,由莱阳县产芝水库工程指挥部负责施工。指挥范学义,两县合并前担任莱西县委委员、组织部部长。指挥部下设四个科。政工科,由指挥部成员耿绍忠兼任科长,下面科员有四五人,包括林美玉、刘光明等。此前林美玉在莱西县妇联任妇女儿童部部长,因为是从农村调上来的,浑身上下透着吃苦耐劳的劲,刚从大炼钢铁阵地上回来,领导就安排她到产芝水库建设工程指挥部工作。工程科科长,是产芝水库技术负责人盖庆余。财务科、卫生科人员记不清了。
林美玉老人说:“水库建设,工期是两年。开始时只有1万多人,后来,莱阳那边过来1万多人,高峰时达到3万多人……幸亏有莱阳,不然的话,这么大的工程,两年的时间是‘拿’不下来的。先咱说说清基吧……清基啊,是水库建设中最不容易的。民工按团、营、连进行管理,分成二十多个连,南北拉开,每个连分一段,由西往东开始清理。先将地表泥土挖开,打炮眼将石头挖掉,挖到规定的深度,用扫帚清扫,清扫要清扫到一粒沙子都没有的程度,然后开始往上垫黄(粘)土,边垫边用石夯夯实。黄泥是事先准备好堆在岸上的。黄泥的来源是库北边熟土翻掉后挖出来的,粘性很大。黄土一旦被夯实,就不再漏水。这清基的活难干在边清基、地底下边往上冒水,大沽河河水也往这儿渗淌。所以这垫土的活就得赶在水流过来、冒出来之前,不然的话边冒水边垫土,事情就麻烦了,就得将已经垫上了的土,重新挖出来,用扫帚清扫干净后再重新垫。民工全集中在西边,那时没有机械,全凭铁锨。当时那铁锨在空中翻飞的样子,就像是空中飘豆叶子!从南到北,多长的一片,人啊,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像蚂蚁!曾经为了抢工期,两三万人整整一天一宿没合眼……”
笔者惊诧之余,心中生出万般的感动与敬意!
“一休息,水不就来了嘛!”林美玉老人说:“第一段的清基总算干下来了。黄泥垒得比水位高出大约有半米……记得当时有这么一个连……手脚不够麻利,用扫帚扫干净泥沙后,一边垫着黄土,水一边就流过来了,就冒出来了,垫上去的黄土不得不重新挖出来,再用扫帚重新清扫,再垫;一边垫着,水一边又过来了,又不得不将垫上的泥土再次挖出来再清扫……后来这个连被换掉了,干别的去了。”
冬雪伏雨
“冬天,我与两名女拖拉机手、两名女技术员睡在河套的棚子里。先说说那棚子。棚子是人们用泥垒起来的。我们的床铺,底层是树枝,树枝上是麦秸草,我们就睡在麦秸草上。有一夜大雪,第二天一觉醒来,门开不开了!被大雪封住了。门是用玉米秸垒的,糊了层报纸。我们使劲往外推,只能推出半巴掌大小的缝儿,我们看到门外那雪比我们的门高,像刀切过一样齐整……我们估计棚子被雪埋了……”
“会有那么大的雪?!”笔者大感惊异。
“是啊。雪下得大,可能风刮得也大,只是我们每个人天天累得一倒铺上就呼呼大睡了,天塌下来也听不到了。直到中午,炊事员发现了,说怎么有好几个人没看到来领饭吃啊?这就跑到指挥部报告,范部长立马派人提着铁锨寻找,远远看到工棚那里小山一样的一大堆雪……人们用手中的铁锨,冲着我们的工棚,清理出一条小路,将我们的门打开了一条大缝儿,我们这才一个一个从缝里钻出去了。”
好险!庆幸大雪只是封门,并没有将工棚压倒。
“第二年夏季。有天夜里下大雨,也不知雨有多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咦?我们几个人的鞋子都飘在水上面!再一看,天哪!水与我们的睡铺差不多一样高!原来我们几乎在水里睡了一夜!我们的被子,卤卤湿!”
“后来,范部长把我们安置到山上,在山上拉起一排排长长的棚布棚,谁知棚布那东西很‘踢蹬’(损害)人,我们的被子一个夏天里都是卤湿的。”
“能晒干吗?”
“就是因为晒不干才卤湿嘛!晒不干夜里也得照常盖着。”老人说:“风湿病就是这么得下的。”
老人告诉笔者,她患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年到头双手不敢沾冷水,沾上就疼痛。每当天气有变化,也会特别疼痛。家中家务,只好请家政来做。
看着眼前矮小的、静静坐在小马扎上、思维已深深陷入回忆的老人,想一想老人夏天都不敢再沾凉水的风湿病,听一听厨房里家政服务人员叮叮当当的洗涮声,笔者无语,感到自己的心灵,在接受清水的冲洗。
苍蝇
“大坝合垅后,上级领导前来视察。车子从大坝上开过来,就停在大坝上,那些苍蝇啊,‘嗡嗡’的!车门都没法开!两万五千人的大小便啊……厕所远了,怕误工。各连只能在工地上就近用玉米秸圈一个临时厕所。苍蝇繁殖得快,工地上全是它们。我们吃的馒头、窝头里面,每个至少吃出五六个苍蝇,多的十来个。我们吃饭时一只手往嘴里送饭,另一只手得搧着,不然苍蝇就能飞嘴里……食堂里每天吃过早饭后,都要关起门来打药,过一会儿炊事员再进去打扫。”老人边说边用手比划:“这么大的提篮,每次打扫上尖上尖一提篮。所有被打扫出来的苍蝇集中起来,土堆一样大!霍乱病跟着就来了,人们一批一批的,又拉又吐,太多的人,干着干着就不行了……水集西边原来有个拖拉机站,里面有很多闲房子,水集东面有个完小,这两处地方全部腾出来,做临时医院,临时医院里有时候一天拉一车(患者)进去,有时候拉两车进去……范部长吓得、急得团团转……”
笔者的心被“提”了起来:“有没有人发生危险?”
“幸好解决的及时,居然没有一个人因霍乱病死亡……”
“那么多的苍蝇,如何解决?”
“后来工地上拉来一车一车的石灰,所有的大小便全部用石灰盖住,以后所有人便过之后当即用铁锨铲石灰盖上。那段时间,指挥部作出决定:所有民工全部放假七天,不干活了,专门抓苍蝇,先是每个人每天上交一斤,后来变成半斤,再渐渐变成二两、一两……之后,人们发现,工地上的苍蝇,都跑工地附近的玉米地、豆地里了。只见地里的玉米叶子、豆叶子上面,全部落满了黑压压的苍蝇,那叶子都被苍蝇坠得垂下来……指挥部专门成立防蝇防病小组,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们不止在工地上防治,也到附近的村庄防治,附近的村庄里也有人染上霍乱病了!”老人说:“经指挥部这么一防、民工们这么一抓,苍蝇少多了,不影响继续干活了。”
这是一支史无前例的“抓蝇”队伍,参与人数:25000多人。
“后来,指挥部在大坝东头盖了一幢‘展览屋’,记得好像是九间,展览屋一进门,首先映进人们眼中的,就是一座巨大的苍蝇山!”
“用苍蝇堆成的山?”
“苍蝇山是用胡秸和木头先扎起一座‘山状’框架,糊上报纸,喷上浆糊,一把一把抓起死苍蝇‘摔’浆糊上,就成了一座‘真’苍蝇山了。”老人接着说:“旁边还有谷子山、麦子山、玉米山,好像一共三座也不知是四座山。粮食山意味着水库建成、农田得以浇灌后,出现的五谷丰登的景象。”老人说:“后来,我一个人在展览屋里睡了三个月。那屋当时是在山上,山上有坟,九间屋盖进了几座坟,有一天夜里下大雨,有三座坟塌了,门前一座、东屋山墙那儿一座、屋内还有一座……早上起来一看,三个大大的窟窿!我把这事儿告诉了范部长,范部长愣了愣,说:‘小林啊,坟里的那些小鬼儿,也没把你给拉了去?’那个时候,胆也大,一点也不知道害怕。”老人笑了,想了想说:“除了发生霍乱,指挥部食堂仲秋节里发生恶性食物中毒。仲秋节改善生活——人们平时捞不到吃肉,仲秋节那天有肉。吃了不多一会儿,一个一个全捂上肚子蜷曲着。中毒原因是炊事员头天买回肉,过夜了。七八十人的食堂,只有三四个人没中毒。这三四个人中有范学义范部长。没中毒的原因就是肉吃得少。另外几个人都是因为与范部长在一起吃的饭,见范部长吃得少,他们也不好意思多吃。结果,没中毒的三四个人,差点让中了毒的七八十人给累死!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卫生科的医生们也中毒,一边捂肚子蜷曲着,一边指挥没中毒的人拿这药、那药,怎么用、怎么做……”
“你们的一日三餐,是国家配给?”
“农村来的民工呢?他们没有工资。”
“各兵团的粮食蔬菜自己带,人民公社与大队自己解决。”
大坝
“我记得大坝坝基南北宽约120米,高约20米……六十年了,记不清了,东西长也记不清了。这事儿盖庆余应该清楚,他是技术负责人啊。大坝那么大的工程,是用小推车推出来的,机械很少!大坝垫到半腰时,小车推不上去了。怎么办?就在坝顶安上自制的木头滑轮,七八个妇女在一端专门负责用绳子拉滑轮。你见过小独轮推车吗?两边是大筐,为了能推更多的泥土,人们又在中间的鼻梁上垒上玉米秸,这样两边的筐里泥土堆成‘小山’状,中间鼻梁上泥土也堆得像座小山,男劳力在这端推上车,车被挂滑轮上,那端,七八个妇女们起劲拉,那推车被一溜小跑着拉到坝顶,推车人将手一松,车及车里的泥土就底儿朝天竖过去了。推车人都不敢用车袢,车袢是一条大约四指宽的带子,两头挂在车的两边把手上,人用脖子将车袢‘挑’起来,用以分担车身重力。当时男劳力不敢用车袢是因为妇女们拉力太大,怕连人带车一起竖过去。妇女们那个干劲啊,个顶个,浑身都是汗水、都是泥土!推车的男劳力只是掌握方向、跟着小跑就行了,一点都不用使劲儿推,全是妇女们在拉!大坝就是这么干出来的!”
范学义
“要说范学义,首先得说一说1953年的发大水。那年我正怀着老大有七八个月。那段时间,我正在店埠后埠村蹲点整党。有天瞎黑开会开到十二点,天傍亮,忽听房东喊‘妮啊,快点起来,进来水啦!’我赶紧穿上衣服往外跑,跑到南街上一看,水一米多深了!我赶紧跑回去招呼人往高处跑,那高往那儿跑。天亮后,看到水面上这儿那儿一股一股地冒烟,每当有一幢房子倒下,就会在水面上冲起一股烟。每冒一股烟,就是倒塌一幢房子。街上的水涨得快,很快就有一个男人擎起手来那么高,妇女儿童全撤高处了,在那儿站着,眼睁睁看着水上漂的那些粮食啊——那年的麦子大丰收,瓮被倒塌的房子砸破了、或是被水冲倒了,粮食全被冲到大水里了——水里那些东西啊、衣服啊,草垛啊,有一户人家一亩高梁地里冲进九个大草垛。河西一户人家,情急之下,把一个只有几个月还不会爬的小男孩装在木箱里,发到草垛顶上。那男孩在木箱子里随着草垛漂,后来漂到一块高梁地里被挡住了。所幸的是,后来有人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了,那孩子这才被救了。”林美玉老人说:“我们救灾,在高过腰部的水里泡了整整一天一宿……”
“‘我们’里面也有你吗?”
“有啊。”
“你已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是啊……也没泡坏,也没累坏,一点事儿也没有。”老人说。
“……?!”
“那水好生奇怪,这儿那儿,咕咚咕咚往上钻水柱子,样子跟济南的趵突泉差不多。大部分水柱从靠近河岸的暄土里冒出来,但是场院里、学校的校园里也照样这儿那儿往上钻。那年我爱人在县共青团工作,办公地点在福顺德古楼的东边,他搬着档案往小楼转移的时候,水就齐腰深了。县委临时组织二十几人的救灾队,临时做起木筏子,会水的人在木筏子上指挥方向,不会水的在水里推着筏子往前走,用了大约半个小时走出潴河,去了属于重灾区的现孙受镇董家山后村。董家山后离沽河四五里地,房子倒塌了有一半。他们步行(那时没有交通工具)走到董家山后时,看到村里这儿那儿还在冒烟。那个村里有一对老夫妇,有发大水的自救经验,将家中粮食盛在瓮里,把瓮拴在院子大苹果树上,树上拴了好几个瓮,老两口也蹲在一个大瓮里。房子也倒塌了,但他们家有粮食吃……”
“县委的救灾工作都有哪些?”
“调查了解受灾情况,宣传卫生知识与生产自救重建家园,告诉群众,要依靠党的领导,将来党和政府会解决水患问题。”林美玉老人说:“这就是为什么莱西县委花大力气修建水库的原因。修建水库,一是解决水患问题;二是解决灌溉问题。”
老人继续说:“产芝水库大坝的东头留出一个口子,是泄沽河水的。大坝合垅的那段日子里,范学义范部长,两天两宿黑发变白发!全白了!真白啊,人人都看见、人人都知道啊!人们眼瞅着范部长两天两夜愁白了头!”
“在此之前,范部长的头发没有白?”
“没有,是黑的。”林美玉老人说:“大坝如果合不了垅,临近汛期水往上涨,已经修建起的大坝会决堤,下游群众的生命及财产遭受巨大损失,大坝已经施工的工程将全部报废……沽河河水在一直流啊,那么多水啊,除了用抽水机抽,人们用袋子装上草截流……那么多事啊,他都得在动手做之前就想到,一旦有哪里想不到,哪里就容易出问题……所有的事在做的过程当中他也都得亲临现场,协调督促,担惊受怕……哪里还能睡得了觉啊?哪里还有时间睡啊!睡不了,也吃不下,太多的能够想到和想也想不到的事等着他答复、等着他处理!老头子真可怜……”
“水库修成后,范部长曾担任过莱阳县的副县长。不少人在范县长面前提议,产芝水库应该树一块碑作个纪念。范县长听后,摇了摇头,说:净余外花些钱。一块碑的钱,他都舍不得,都得给政府、给群众省下来……”
笔者的眼泪,溢满了眼眶。
抢红旗
“溢洪闸就是现在库西南的闸门……你们去过吗?”
站在溢洪闸处,向北远眺,产芝水库开阔壮观!闸门开启,奔腾的洪水如同被关闭已久的困兽,咆哮怒吼,无法遏制,向着远方奔腾而去!凡看到过开闸泄洪的人,无不为之动魄惊容。
“溢洪闸建设中的打夯工程,有三分之二是妇女们干的,妇女连二百来号人,连长是莱阳人,好像姓封,是哪个村的早已经忘了。后来听说她也与我一样患上了风湿……封连长,她还率领着妇女们在那里打炮眼——打炮眼见过吗?中间一个扶钻的,两边两个抡捶的,打一捶,扶钻的转一下钻,打一锤再提一下钻……妇女连一炮轰开二三十方石土,在当时都很出名啊!”
“妇女们会打炮眼吗?弄不好会打到扶钻人的手上。”
“还真没有打到手上的,不会打的提前练,照准同一个点反复地用大锤砸……封连长率领妇女们打三合土——黄泥、水泥、石灰三样,拌均匀了,堆成方,一方一方地夯实……妇女们那个能干啊!一个石夯四个人抬着往上扔,扔得那个高哇,都能高过她们的头顶!脚板都跳离开了地面!她们打着劳动号子,跳着、扔着,有时高唱着《打夯歌》:‘双手擎起夯,狠狠往下扔,一夯摆一夯……’那个场面真是感人。1959年我在莱阳万人大会上做过专门报告,汇报妇女们在产芝水库工地上的表现,受到领导和群众的高度赞扬……”林美玉老人说到难忘处,泪眼婆娑,说:“我们莱西人民,真的很伟大!”
伟大的莱西人民,建设了伟大的产芝水库。许多人面对望不清边际线的浩渺水域,面对浪花拍击沙滩所发出音乐般的声音,纷纷发出“大海般感觉”的惊叹!产芝水库留给后人的除了眼睛看到的壮观景象,惠及千秋的水利资源,还有众志成城、拼搏奉献的精神财富!
“妇女们的积极性从哪里来?”笔者想验证自己的认识。
“那个时候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好啊。指挥部经常给各连长开会,连长回去,再给各小队长开会……”
“开会的内容是什么?”
“介绍修建水库既能防洪涝、又能灌溉农田的意义,讲解水库建成后会给莱西人民、子子孙孙带来什么样的安定与幸福……”
笔者的耳边,仿佛回响起莱西县委在1953年的滔滔洪水面前,向灾区人民许下的庄严承诺:“党和政府一定会解决水患问题!”
笔者的心,阵阵的感动与温暖,为我们的党、政府,也为我们的党员个体与基层群众。
“当时采取了一些具体方法。其中,‘流动’红旗效果很好。哪个连先进,那个连插红旗;哪个连落后,那个连插白旗。都不甘落后哇,都抢红旗哇!”
“还有别的方式方法吗?”
“宣传队宣传效果也非常好。”
“形式都有哪些?”
“扭秧歌,说快板!”
“有舞台?”
“工地就是舞台。哪里有工地,秧歌就扭到哪,快板就说到哪。我记得秧歌队里跑高跷的,一圈高跷跑下来,腿上磨得全是泡!工地上路不平、泥泞啊,一圈秧歌跑下来个个累得要命,高跷更难!”
林美玉始终没有说自己如何,她的表情里根本不曾有着为自己说一点什么的想法,她仿佛忘了她自己是其中的一员!而笔者深知:所有的政治思想工作,只有建立在领导者本人与群众打成一片的以身作则上,才可能发挥政治思想工作的极大威力!
“万人大会上的发言稿子是自己写的?”
“是我自己。我没有上过学,识字班上认几个字。那时年轻好学,遇见不认识的就问,大部分字都能认,就是不会用。稿子写起来别人给我修改。记得当时好像是莱阳妇联的秘书给修改的。”林美玉老人的思维仿佛被“粘”在水库上“拿”不下来了,接着又回忆说:“水库上用的所有石子,都是妇女们砸出来的。打石子的那个连也是二百来号人,连长姓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韶存庄的北山简直快被我们砸掉了,砸得只剩下一个一个的大石窝子了。”想了想,老人又说:“那个时候,耿绍忠还带着我们去黄县王屋水库取过‘经’——那时黄县也在修水库,比我们稍早一点,耿绍忠带我们坐班车,先去了县城,下车后在车站每人租了一辆自行车。耿绍忠对我说:‘给国家省点钱吧,你就不用租了,我们大伙轮流载着你。’水库离县城最多四五十里路,天开始下雨,那时候的自行车没有车瓦,雨水和着稀泥,从车轮子往上摔,每个人的脊梁上被摔得啊,全是稀泥!身后摔,身前也摔,一个一个全是泥猴!”
“那是什么季节?”
“大概是冬天或初冬吧,已经穿上棉衣了!”老人说:“取了‘经’回来,进了旅社,服务员一见了我们这群泥猴,都不爱招揽——把人家的床给弄得又脏又湿!第二天,耿绍忠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面,肯定不会有汽车了,去火车站吧。在火车站,我们一气儿等到晚上十一点。”
“衣服是湿的?”
“湿的。”
“一直穿在身上?”
“一直穿着,没有干衣服换。”
“那样的天气与季节,那样的湿棉衣,从白天直等到深夜……有没有冻坏?”
“没有,一个冻坏的也没有。”
搬迁
“库区搬迁,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之内。可是,到了后期,我们也负责过搬迁。我记得库区搬迁应该是四十二个村庄。人们从小到大、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那里有他们无法割舍、无法带走的情。”
“库区不是全部搬迁了才开工的,是边搬边开工?”
“是啊。如果等着搬完了再干,就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了……”林美玉老人回忆说:“最后,只剩下李格庄还有一户了,是个老太婆,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大水都围上来了!关键时刻,耿绍忠用木板临时扎起一个木排,推着木排下水了……”
“需要木排了?”
“噢,全都是水了,那时没有船……到她家里的时候,她家里的水都已经膝盖深了,家里的东西都飘起来!”
“耿绍忠一看不好,啥也不说了,一把把老太婆扯到背上,拔腿就往外跑。刚跑出房门,身后房子‘轰’地一声倒塌了……”
“耿绍忠背着老太婆站在水里,回望着刚刚塌在水里的一大片,问:‘大妈,这会儿你还回不回去了?’背上的老太婆也回望着,说:‘不回去了。’时间紧,有的户来不及搬净。当时水里面漂的那些东西、那些木头啊,老了鼻子啦!大件的、有价值的,都是那些搬得过晚的留下的。还有……那么多的蛇!彤红彤红的冠子,高高的昂着头,成群结队的,跑得‘嗖嗖’地!”
“它们……往哪搬迁?”
“有很多跑大坝外层石头砌的缝隙里了!”
死亡者
“产芝水库建设过程中死亡人数是三十几人。一个是被雷击死的。一个是淹死的:夏天炎热,一个小青年午饭后要洗澡,他的哥哥也在工地上,不让他洗,他不听,非得洗。库西边有个老鳖湾,小青年一头扎进去再也没上来。另有一个小青年,当时也就十七八岁吧,与另外两个人往炮眼里装炸药。那会儿引爆炸药是用电。由于缺乏知识,他想试一试炸药到底能不能被引爆,结果轰的一声炸开了,两人受伤,一人被炸成碎片。有一个看守石灰的……那石灰袋子垒得高哇,比人高很多……往外发石灰时,最顶上的石灰袋子掉到地上,顷刻破裂,石灰从破袋子里‘扑’地一声窜出来,那人没防备,石灰呛到嘴里、呼吸道里,呛死了、烫死了。有两个莱阳的女民工,夜晚收工后往工棚走——那时水渠已修起,渠水在夜里发亮,她俩以为是路,一步走进去淹死了——她们不会水。这里顺便说说干渠。干渠修时,妇女连与男民工一样,解散了。干渠共两条,一条在西边,通到孙受院上;一条在东边,通到水集望城,后来又通到姜山夏格庄。从这两条主干渠上,又分出若干支渠,叫斗渠;从斗渠又分支出很多渠,叫毛渠。”老人接着前面的话题说:“还有一个人,是修大坝时被压死的。妇女们用滑轮将独轮手推车连同车上的泥土拉上大坝,暄土需要压实,当时是用拖拉机压,拖拉机后头拉上大石滚子,在大坝上从东到西来回压。那个人是上大坝摊土的,将一车一车的土摊平,等待拖拉机压实。拖拉机拖着大石滚子压过去之后,他想上去坐一坐拖拉机——那个时候拖拉机是个稀罕物啊,自行车都很少有。结果,上去以后被晃荡下来,后头的大石滚子接着就压上了,当时脑袋就迸裂了,开拖拉机的司机还不知道后头上去人了……”老人叹一口气,说:“所有死亡人员的安置,都由耿绍忠出面处理。耿绍忠是个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可是这个工作太难做了,每个人都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婆孩子一大堆……谁家遇上,谁家就等于塌下天了……最难做的就是那个被石滚子压死的,最好做的就是那个被雷击死的。”
采访的过程,对笔者是一个洗礼的过程。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深深地震撼教育了我们。当向老人打听其他人时,她说,范部长、耿绍忠、盖庆余都已经病故。另外太多的人员已无法联系甚至不知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