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开始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雨,两天两夜,雨水满地都是,用大人们的话说:沟满壕平。池塘里的家鱼、河沟里的野鱼,全都没了束缚,四处游动,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或大或小的鱼顶水游动的波痕。这里那里,许多不该有鱼的地方都有人捉到了鱼,甚至“拾”到了鱼。
这只是很短时间的事。雨后,又是一路的响晴,几天功夫,水都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到处又干干的、热热的,只有沟壕底部暂存着一汪一汪的水,让不多的人还能想起那场雨。再过不了几天,这点水怕也要变成捉摸不住的袅袅水汽了。
蓝天上有云,是洁白的云朵,没有一点雨的迹象。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有雨了。我们,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是多么渴望再有一场那样的雨啊!那真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快乐世界!
那条鲫鱼肯定有着跟我们一样的渴望,渴望再有一场那样的雨。它周围的水已经不多了。它是那种惯于在深水中游戈生存的鱼类,它深灰的脊梁上已经感觉到水层的稀薄。
鱼类是有灵性的动物。这条有灵性的鲫鱼早已感受到了危险的将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它有力的尾翼就左摇右摆,刮磨身子下的泥土,妄图在水底并不轻松的泥地上,旋出一个深深的坑来藏匿自己,好让这日渐稀薄的水增加些深度,在快速挥发的天气里能更多地在身边积存一些。
它试着转了几圈身子,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直径跟身体一样长的圆圆的坑里。可惜的是它身在暗夜下的浊水之中,不可能像后来让我非常吃惊的那样,看到那小坑是那么的精致:那圆圆的底、那平滑的壁,组合成一个多么标准的小盆,像古人烧制陶盆时做成的模胎。
虽然看不见,它也是相当兴奋了。它甚至对自己的力量和劳绩感到骄傲了。它在自制的盆坑里迅疾地一转,旋出了那个小小的坑儿,它想在这只有自己的世界里重新体味一下鱼翔浅底的滋味,却没想到刚刚用力一窜,就冲出了水面,摔到水洼边硬硬的地上了。水洼已经很小很浅了!
在这样的时候,它是怎样想着那前一场的大雨呢?那好大的一场雨啊!满世界一片汪洋。万条鱼在其中竞着自由,它就是其中的一员,在自由欢乐中离开了故乡,却再也回不到家乡。现在,它意识到汪洋世界是不可能常见的美景、是一时美妙的假象了吗?它还记得自在飞行中的快乐与美妙吗?它后悔了吗?责怪自己飞出一向生长的河塘家园的幼稚冲动轻率孟浪了吗?
谁知道?躲在竭力营造的精致盆底,阳光难耐的灼热使它明确意识到生命之本行将枯竭。难道要成为涸辙之鱼了么?这条鲫鱼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抖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波痕恰恰进入了少年的我的眼睛。我立刻意识到这浑浊的水洼之中有名堂。这条鲫鱼,终于没能等到几天之后的一场新的大雨,被我生擒了。说不清怎么回事,当我把它从它精心营造的圆坑中捉出时,那脸盆状的精致圆坑一下子刻进了我的脑海里,而那捉鱼的手,始终没有片刻犹豫和松软。多年之后,我忽然间又想起路边浅沟中这个盆状的精致圆坑时,心中怦然一动。可是当年,我只顾沉浸在意外收获的欢喜和路边大人们的艳羡之中了。
那条鲫鱼,那条有灵性的鲫鱼,被我欢欢喜喜地抱回家去,宰吃了。有一斤多沉呢!据说,科学家研究表明,人类大脑的进化完全是由于吃鱼的结果。我却未见自己有何灵性。当然,也可能是,如果我不曾吃过这条有灵性的鲫鱼的话,会比现在更笨呢!
很有可能。
(作者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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